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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麒麟:时也、命也、运也

陈晓 GQ报道 2021-09-06

5月10日,“壹戏剧大赏”将“年度最佳新人”颁给了首演话剧的郭麒麟。前几天,由他主演的《牛天赐》在上海演出,一票难求。年初他首次担当主演的网剧《赘婿》也获得了上佳的传播度。

郭麒麟之前最大的标签是“郭德纲之子”,现在他是相声演员、演员。“星二代”挣脱标签的故事告一段落。他在《木头人生》里唱“我早晚能成吧/不就是时间的问题吗”,这是天赐想象中自己的命运。而他本人的命运,也与时间有关



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

扮猪吃老虎

郭麒麟双手用力揉了一下脸,“宿醉”。他试图让自己精神一点,嘴却一直没停下,打进门起,种种生活细节抖落一地:进园子还要刷健康宝所以迟到了,前段时间拍了时尚杂志,但真不爱拍照片,更不爱拍新媒体视频,好,来一个酷酷的动作,什么叫酷酷的动作?连心理支撑都没有。文字采访太好了,他感慨,连妆都不用化,也不用刮胡子。


看似好像一位熟人来访,其实采访还未开始。他先说了5分钟。春末下午的阳光都活泼了很多。


他从不会让对话悬空,有来有往,气氛始终保持轻松愉悦。他的2月份也很轻松。1号做了激光飞秒手术,就对经纪人说,这个月别接活了,要好好保养眼睛。而他的2月份似乎应该更忙碌一些,首次担当主演的网剧《赘婿》播出,在平台内部热度值破万,算得上开年红。他没像大多数热播剧演员那样努着劲儿“营业”——一种维持剧集热度的售后服务,比如密集受访,配合CP粉“撒糖”。


《赘婿》完结的时候,郭麒麟像模像样发了微博热搜范本的“长文告别体”,“郭麒麟发长文告别赘婿”,别人写千八百字的小作文,他发了一张空白的图片。


一般艺人的生存规则,郭麒麟并不在乎。他身边没坐着宣传或者经纪人,脸上有宿醉未消的浮肿,要了杯白开水,每次要喝,听到问题又放下。他不想失了礼貌。


作为德云社的少班主,他大约有不在乎规则的资本,但只要和他聊几句,就明白他习惯性地降低你对他的预期。他是豆瓣和虎扑的十年以上老用户了,说没怎么看过豆瓣上对《赘婿》的评价,“都在虎扑上看评价”。


“豆瓣现在多少分?”他问。


“6.9?”


“到不了那么高,肯定到不了。”


《赘婿》剧照

目前是6.5分。他表示知足。“拍的时候我们就没拿它当一个9分以上的品质剧在拍,你又没拿9分以上那钱,我们也没下9分以上的功夫,你凭什么让人打那么高的分啊。”6分及格了,挺好,它不是《大明王朝1566》,也不是《走向共和》。


更不是偶像剧。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脸,“你仔细看看我的模样,还偶像剧呢?”下巴上还有胡茬。


凡是“稍微要求相貌俊朗一点”的戏,郭麒麟都不会接。这样的戏可能会忽略一些逻辑性的问题,“我确实也演不了,我确实也不好看。”


他甚至也不喜欢剧中角色张狂的部分,觉得那不真实。《赘婿》里有场戏,他饰演的宁毅向其他人传授生意经,众人纷纷叫好。他跟导演说,这里得加一特效,“我必须飞走,否则这逼装不圆了,没辙了,都夸我夸到头了,我这就应该(学)阿童木,啪就飞走了。这样才能把这场戏收住,否则我都不知道我要干嘛。”他意犹未尽,“我就不是这样的人。现实生活中要有这样的人,你不给他一大嘴巴,你都对不起自己。”


不过这些戏也都演了。他明白拍戏是一项团队工作,愿意配合。开拍前,《赘婿》的导演邓科和郭麒麟聊表演,找了几个亚洲影帝的表演风格和经典桥段做参考,整理成一个文档,谓之“表演合同”,达成方向性的认同。他对《赘婿》有种父母看孩子的深情,“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,但心里就是爱。我主观一点,给它9.9分。”


邓科喜欢剧中宁毅那句台词,“起风了,就让乌家破产吧”。围读剧本的时候,郭麒麟说,这句中二,拿不好分寸咋演出来。邓科爱看动漫,觉得这句台词“贼拉带感”,鼓励郭麒麟现场表演了出来。郭麒麟说,好。


在与人配合、让渡权力这一点上,郭麒麟自认与父亲郭德纲有很大不同:


“郭老师具备做好演员的能力,但郭老师抵触。他不打开自己,他说相声OK,唱京剧也OK,我觉得他演话剧也没问题,他为什么不拍电影、电视剧?因为电影、电视剧的主导权永远在导演。郭老师是个不放权的人。”


郭德纲七岁学艺,吃苦无数,必须强势才能在江湖生存。“郭老师不太会扮猪吃老虎这一套,他太强势了,有的时候,你看现在做电影,对吧,首先得跟观众示弱。”郭麒麟说。不服从,“跟哪个导演也合作不了”,不示弱,观众就冷眼看你,“逗我们”?没那么容易。郭麒麟没有父亲强者生存的紧迫感,也没有社会新闻里“二代”们常见的跋扈。


降低预期,欢喜随君,评价的权力也全归观众。就像《赘婿》里宁毅穿越回古代开布店的一句台词,“欢迎光临,随意挑选,有什么可以帮您”。这句是郭麒麟的即兴创作。


提及创作,他终于展现出满满的自信。剧中大量的桥段来自他的临场发挥,“我们这戏我即兴大概占50%到60%”。


他对自己在市场上的竞争力同样自信。合家欢类型,叔叔伯伯二姨都喜欢的,在同年龄阶段的演员中,他独一份——“你说个别人我听听?”“有的角色就是只能我演,我不怕别人,咱换个别人演,你试试。”


他又想起“扮猪吃老虎很重要”,改了口,把即兴的比例降到了40%,“往少点说”。



父与子的时差

2019年,《牛天赐》的导演方旭和郭麒麟在茶馆见了第一面。选角最初是投资方提议的,方旭打算先“客气一下”,成了就继续,不成各自散去。没想到俩人见面聊了四个小时。后来有同行质疑他,做了十年戏剧没用过明星,怎么最后堕落到要用明星了?


方旭觉得,这个年轻人合适。《牛天赐》改编自老舍的小说,主角是一名被收养的弃婴,在养父母对自己的期待中长大,可成长之路并不顺遂,“想象”成了他抵抗周遭世界敌意的工具。方旭推测,郭麒麟演牛天赐也可以借鉴一部分生活经验,“他从小是和爷爷奶奶长大的。”


某种程度上,郭麒麟身上的“合家欢”属性来自一种命运的时差。父亲郭德纲早年在北京打天下,他自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,知道怎么和老人相处,但老人溺爱,他常常被关在家里,很少有同龄的朋友。来到北京上学,同住在家里的多是年长的师兄。15岁退学说相声后,他远离了一个青少年最日常的校园生活,在小园子里摸爬滚打。



“你看我那朋友多大岁数的,往小了说89年的,都是80后,基本上比我大10岁的人,”出生于1996年的郭麒麟说,“我为什么能讨长辈开心?因为我愿意跟他们玩。”


郭麒麟到北京上初中,才开始与父亲生活在一起。父亲待他十分严苛,虽然没打过他,但深知未落下的拳头才会带来最深的震慑。这种震慑显然十分有效,父亲一瞪眼他就哭了。家里常年住着师兄们,一切紧着外人,他吃东西也要先征得父亲的许可。十年来,郭家的教育方式在各个节目中能管窥一二,成了一出连续剧:郭麒麟小时候喜欢吃肉,父亲偏给他夹了一满碗的青菜,让他在楼梯旁边吃,他“泪流满面、号啕痛哭”。郭麒麟在另一档节目里说,他不是因为菜哭,而是大家都有椅子坐,而他只能坐在楼梯上,“一个人吃我不爱吃的饭,我觉得我难过”。


父子俩常常在不同节目上隔空交流,看彼此的采访甚至能增进理解,但要是坐到一起,“我怎么好意思跟他聊这些话”,郭麒麟说。


郭德纲在许多节目里解释他的教育方式:熟知儿子心性敏感,“只能自己下狠手”,将来外人才不会敲打他。他在社会上历经挫折,认为挫折教育虽然痛苦,但非常必要。不同的是,他的挫折教育是社会给予的,儿子的挫折教育是家庭给予的。早几年接受采访时,郭麒麟常提到挫折教育的影响,打碎了自尊,令自己“卑微到泥土里”。


如今郭麒麟在综艺上最常得到的评价是“情商高”“家教好”,网友们截取他种种为人处世的细节,比如双手捧笔、礼让前辈,来证明他懂事。人们感慨,一位锋芒毕露的父亲,养育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儿子。但方旭看到了这种少年老成背后的不易,“规矩一定是教育的结果对吧?因为他没有选择。就跟牛天赐碰到牛爸牛妈似的,他没有选择。”


除了家教严苛,还有复杂的人事环境,“相声园子这么一个环境,都是人精,哪儿有一个缺心眼的去说相声?说不了。他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待了十年,然后夹着小心地看看前后左右,那可定他跟一般孩子不一样。”方旭说。


这十年,德云社历经人事、舆论波折,但日渐庞大稳固,成长为一个拥有数百位专业相声演员的娱乐帝国。师徒制与企业制双管齐下,郭麒麟身份特殊。早年在采访里说,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十分疲惫,大家都和他诉说心事,他夹在其中很难办,可他当时只有17、8岁,“我本身还有烦恼呢。”


对孩子而言过于复杂的环境都暴露在他面前。“所谓为人处世的思路,他是能看得很清楚的,因为大人肯定也不躲孩子,觉得你是一个孩子我没必要躲着你。”方旭说。


父亲经常在节目中拿郭麒麟砸挂,“他还是一个孩子呐”。但作为孩子的郭麒麟,未必得到了一个孩子的对待,他常常感到孤独。早年他在微博上有很强的表达欲,因为生活中缺少同龄人朋友,在微博上可以得到回应。后来他在《牛天赐》分享会上说,“结合我个人的成长经历,没有安慰就没有安慰,人总是要学会习惯”。


毛不易是他如今交好的年龄相仿的朋友,俩人常常一起喝酒,评价他“很会考虑别人的感受,非常得体”,这位惜字如金的歌手说,“我没有那么考虑别人的感受。”这或许是一个年轻人更普遍的状态。


20岁时,郭麒麟选择走出德云社看看。他开始出演电视剧、电影,大量接综艺。2019年他以《庆余年》中的范思辙一角,收获了良好口碑。2020年,他接了十几档综艺,轮番出现在各个节目里。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出了德云社的庇佑,也冲出了德云社的领地。他还瘦了6、70斤,这与他的工作成绩一起,努力为他挣回了自尊。


与此同时,父亲越来越愿意表达对儿子和思念和认可。依然是在各个节目中,父亲准确记得与儿子分别的时长,希望已经搬出去住的儿子能多回家看看;自己不喝酒,但愿意陪喜欢喝酒的儿子喝,甚至在录德云社团综的时候,拉全剧组去横店探班正在拍摄《赘婿》的郭麒麟。父亲变成了最传统的老父亲。他经常夸赞儿子的话是,“他是我最好的作品”。


2019年年底,《牛天赐》演到第五场,郭德纲来了。方旭以为郭麒麟知道,在监控室看演出的时候,又琢磨,这孩子的心理状态会好到这样吗?这是五场里他演得最好的一场,把牛天赐演透了。


谢幕时,方旭正介绍演员,一回头,郭德纲上台了。大家完全没有准备,“他爸爸原来准备谢幕时趁黑就走人的。”郭麒麟扭头,看到父亲,愣了一下,抱住了父亲,伏在肩头哭了很久。


郭麒麟的搭档阎鹤祥,在《牛天赐》中饰演门墩儿一角,当时也在台上,看到这个场景就像“看到了他们父子两个人的过往”。名人父子,很多交流在大众的审视之中,未见得如普通人一般顺畅。外人看到他们的成功,但不知道他们经受的东西。


郭麒麟后来说,父亲很少夸奖自己,那次公开的认可,像解开了一个心魔。小时候没有得到的认可,现在公开地、汹涌地来了。


他们关系的进展,像不断更新的《楚门的世界》,但阎鹤祥觉得,这远不是事情的全部,“首先他们是人,其次才是艺人。人是建立在他们社会、家庭属性上的东西。他们怎么能把真正亲情、家庭上的东西完全曝光给大众传媒跟娱乐呢?”“那不是他们父子关系的全部,真正那些东西我们是看不到的。”


《赘婿》播完,郭德纲又开始在各个节目上被追问感受。他不看电视剧,儿子也知道,其实儿子也没看完。郭麒麟大年初七回了北京,没回父母家,跟父亲有一个月没见了,“我俩不住一块,住挺远的。我上家干啥去,他最近天天唱戏。他也得找自我价值实现。”


“也没有跟你聊聊这个戏的表演啊,感受啊?”我问。


“我们俩不怎么聊业务,我们就是父子。”


“你们聊什么?”


“闲聊。”


《牛天赐》剧照


《牛天赐》结尾有一场独白,牛天赐的养父母去世,铺子被一场大火烧光,他抓着小时候抓周的拨浪鼓,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台上。采访中,郭麒麟特意提到这段令他非常触动的表演,当场背了出来:


“妈到死没把我养成官样的儿子,到爸死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买卖,还以为再买卖就是平地挖钱呢。我好像白活了20多年的功夫,能耐没有,手艺没有,力气没有,我只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。一遇见真事就全玩完,看来我也只能等着做官或者做诗人了,没有办法,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用的人。听四虎子说,当初我抓周的时候,抓的就是这个拨浪鼓,真准,我只会玩,可一个被人扔在门洞里的私孩子,除了玩,我还能干什么呢?”


演出时,他站在台上,感到一种“当众孤独”:底下有一千个人看着他,但没有人理解他,演员也没有人理解他。他从小孤独着长大,现在还要孤独地一个人走。他往观众席最深处看,感觉越看人越多,孤独的情绪也越来越大,他好像看到了一万人、十万人、百万人,但他们都不懂他,也不理解他。只有拨浪鼓陪着他。


“你会调用自己的一些生活经验或情绪吗?”


“没有没有,”他否认。


方旭听同事说,看到这一场的时候,郭德纲哭了,“他确实觉得大林子演得不错”。



搭档的时差

16、7岁的时候,郭麒麟和阎鹤祥每次在北京张一元剧场演出,经常能看到两个固定的观众。他们在这个剧场不重样地演了半年,返场也要说新的,就为刺激自己在熟客面前创新。


日复一日的演出还是到了疲惫期。常演的相声段子有几十段,每年的演出300多场,天天像打卡上班一样去各个小园子工作,郭麒麟觉得这刺激不到自己了。他也发现,观众越来越捧,不管说什么都喜欢,甚至不关心自己说什么,而关心返场唱什么。


“我怎么想把前面说得更有意思一点,其实人家都不care,人家care的是你最后返场的时候唱一什么流行歌曲。还不一定有版权,净唱人家的歌,人家要追究,一追究一个准。”


后来他就不在返场的时候唱流行歌了,只唱传统小曲,“而且我有点逆反心理了,我想让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前面的节目上。”他观察,近几年,观众对节目的崇拜变成了对人的崇拜。


也是“仗着家里还有点生意”,郭麒麟决定出去看看自己还能做什么。相声不再是他的主业,现在他几乎只出现在社内的重大演出上,比如开箱、封箱、卫视春晚,每年说那么几场。去年德云社的封箱演出因为疫情推迟到今年4月。


3月底一个慵懒的下午,“不想演了,但是过两天又得演,封箱,”他对我说,“我不想演,但估计得演。”


“有人要求你去演吗?”


“郭老师要求我,别人要求我能去吗?瞎扯了。”


4月10、11日,封箱。德云社如今深谙制造偶像和话题的能力,给相声搭档出了海报,上面写了藏头诗,开场的演员入场如同一场走秀。相声演员们去北京展览馆演出,门口聚集着大量拿着长枪短炮的粉丝们,拍下他们的“上班”“下班”照片——这常用来形容偶像去上综艺和通告。微博热搜上挂着德云社相关的若干条目,其中一条是“郭麒麟终于穿大褂了”。


他和搭档阎鹤祥说了两个传统相声,《洪洋洞》和《福寿全》。2009年他们第一次合作,说的就是《福寿全》。2012年1月25日,阎鹤祥和郭麒麟正式开始搭档,当时阎鹤祥刚过30岁,而郭麒麟不到16岁。


15岁的年龄差距是这对搭档的时间差。在他们合作的年岁里,郭麒麟也并未被看做一个孩子。他十几岁攒底(指最后一场演出),观众买票,不会因为他年龄小而降低标准。在业务上,阎鹤祥更愿意把郭麒麟看做同龄的职业人。可他现在反思,他用一个30多岁的职业思维去要求一个十多岁的孩子,换位思考一下,“如果有人跟我这么过分地强调业务、业务的话,我也不是很舒适。”


郭麒麟今年25岁。这个年纪,在中国移动工作的阎鹤祥刚刚卡着德云社招生的年龄限制,开始学习他最喜欢的相声,而郭麒麟如今说了10年相声,开始谋求其他领域的发展,“我还年轻,我还有挥霍的资本”。



阎鹤祥今年也接了不少综艺,参加《吐槽大会》拿了亚军,一路调侃自己“寡妇失业”的状态。这几乎快成为一个烂梗,但他和节目组也都明白,首先要有标签,才能撕下标签。他没想过换搭档,哪怕从最实际的角度来说,后继者需要长时间在“郭麒麟捧哏的新逗哏”标签下工作,没有人会选择这件事。一般而言,要成为固定成熟的搭档,捧哏要比逗哏成熟一点,阎鹤祥今年40岁,与郭麒麟分享过三千多个日夜的低谷和辉煌,“我的生命当中不会像大林一样再能遇见一个我了。”


郭麒麟看了一点《吐槽大会》,觉得搭档的优异表现属于“正常发挥”,外界只是慢慢发现了这个有多年表演经验的演员。有人火的早,有人火的晚,“时也、命也、运也”。


阎鹤祥明白,郭麒麟最近几年的主业应该不会在相声上。“你看哪个影视圈演员再转行去干别的,很少了,你就去触摸那个更高的金字塔尖,”他说,“巩俐、姜文也没转行去干别的。”


其实这并不是阎鹤祥第一次有职业危机感。2015年,郭麒麟打算去国外学导演,短暂和他提过先不说相声了,后来与父亲商议后,最终决定留下。


如果有一天真的要拍一个相声演员的故事,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,有什么情景是一定要有的?郭麒麟仰头想了想,举了几个例子,无非学艺、吃苦受累、光环加身,又推翻,“我觉得得有外界的人激发我们一下,要不然(就)循规蹈矩”,“可能我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够,咋说呢,可能你们觉得好的东西,我自己就觉得它特没劲了。”


同样的问题抛给阎鹤祥,他立刻就给出了答案:他被德云社开除的那一天。2006年,因为做了个手术,阎鹤祥有两个月没来德云社,有人告诉他,不必再来了。他开着车找了一家麦当劳,要了一杯可乐,给当时的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,说自己被开除了,很郁闷,不知道怎么办,“我很想干这个,很想留下,但搁我这性格,又不知道怎么去乞求。”


“那是刻在我职业生涯很重要的一个事情。”他回忆。


阎鹤祥最终还是去找了师父郭德纲,回到了德云社。他继续有资格在这里学习,看演出、擦桌子、扫地,还有资格做一个认为你什么都不是的学徒。现在回想,他认为这是财富,也和郭麒麟交流过,“你可能对于我们来说,缺少了一个卑微的过程,那个东西一定是有用的。”


明年1月份,他们就搭伙10年了。



“我特别想知道他爱什么?”

今年5月初,《牛天赐》在上海开演。票很快售空,剧场门口摆满了花篮和应援物。


第一年演出的时候,方旭跟郭麒麟没什么深入的交流。孩子很谨慎,不会见谁就瞬间敞开心扉,“我也不是很了解这个孩子,我感觉他跟我之间没有情感上的关系。”第二年演出,郭麒麟有天主动到化妆间找他,谈一些关于表演的问题,俩人一口气聊了一个半小时。方旭才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近了一些,“他愿意主动来跟我交流一些东西了。”


见人善谈,不会冷场,但这并不意味着郭麒麟是自来熟。“大林很能说,我不用看(采访)也知道,他基本对答如流,”阎鹤祥说,他俩都是非常内向的人。这与外界对他们的想象是一个巨大的落差,他们做一份输出性的工作,但不善于沟通性的表达。


郭麒麟对于环境也保持着警惕。《牛天赐》首演之前,剧组要给方旭过生日,打算给他一个惊吓,几个同组演员在排练场打架。生日当天,演员真撸胳膊挽袖子打起来了,方旭气得直哆嗦。郭麒麟之前并不知情,他在旁边特别冷静地看着,没上前拉住演员,也没劝导演。他在观察。方旭一看,这瞬间应对突发事件的本能反应说明了一个人是如何处理内心的,“当他不能断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,他宁可不动”“他的(自我)保护意识很强”。


郭麒麟参加许多档真人秀,摄像机每时每刻对准他,捕捉他做家务、玩游戏、与人交往的细节,他毫不在意。但真正走近他并不容易。


有导演问郭麒麟,平时写不写东西,有没有想表达的。我没有表达,郭麒麟说,他不想争辩什么,“有一句特别俗的话,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,我犯不上,干嘛和你争去,我就懒得表达。怎么说呢,我可能稍微有点不符合现代价值观啊,就是那种逃避的年轻一代。”在豆瓣和虎扑,他从不发帖,微博早年还发一些生活内容,现在大多数是广告。上一次发朋友圈是2017年。


“我就是一个沉默的大多数,”郭麒麟说。


《牛天赐》剧照,在展现牛天赐小时候的场景时,演员怀中抱着一个人偶


“上来我就觉得孩子很规矩。他爸爸确实管得很严,孩子不虚头巴脑,可能他跟你的表达不一定是完全敞开心扉的,但是他绝对没有假的,不是拿出一套什么东西给你看。”方旭说。他告诉郭麒麟,表演上同样要“来真的”,对此郭麒麟铭记于心。他认为这也是自己喜欢和歌手交朋友的原因, “好歌手永远来真的”,唱功再好,如果没有自己的情感,也出不来。


郭麒麟在周围人口中是一面倒的好评,那对他还有什么疑问吗?听到这个问题,方旭眼神飘得特别远,当天下了小雨,采访后半程,天突然晴朗起来,他沉默了太久,我看向他后脑勺,看见胡同瓦房上的天好蓝。


“如果一定要让我问的话,我其实特别想知道,他内心深处,怎么说呢?或者特直白地说,我特别想知道他爱什么?”方旭终于说道。


比如说,我从小就喜欢戏剧,这辈子就是来干这个的。但是大林是不是真喜欢这个?我觉得两说。更多就是他在年轻的阶段去尝试。对于舞台,对于戏剧,对于表演,大林跟我是完全不一样的。我从心里知道我有多爱这个东西,但他心里有一层防护,不是非干不可。这个戏将近三个小时,大林会提出来,我累,你安排B组吧。这是有区别的,如果我换做他,演五场磕绊儿都不会打。我就知道表演在他心里和在我心里不是一回事。


内心深处对一个东西的爱,他有没有?这能激发出一个人巨大的能量,如果没有,你会永远觉得差一点火候,永远不会给你足够的内在支撑


《牛天赐》里有一场戏,是牛天赐的母亲去世,方旭认为之前郭麒麟的表演反应强度不够,“这是演员一个爆发力的体现……他始终就没给够。”今年是第三年演出,他觉得可以向郭麒麟提出更高的要求。


“我觉得大林有一件事情有点困难,就是那种掏心掏肺的全情投入有点难,没有什么事情能刺激到他给出这个东西。”完全把自己交代出去,这跟他保护性的心理后撤是撞车的。


首演之后,我问方旭导演是否向郭麒麟提了要求。他回复信息:“有改变但没有到位,昨天粉丝的反应太热烈可能会影响到他。”


阎鹤祥希望郭麒麟不要在意外界的期待——这种期待可太多太杂了,关于家世的、身份的、和路径的。他应该去触碰内心真实的欲望,和外界真实的生活。比如认真谈恋爱,跟女人“总要来点真的,对不对?你要去经历那些感情上的东西。”


采访中,尽管很谨慎,郭麒麟承认他有表达和追求,“你不是说得录一辈子节目,你不得想点追求嘛,自我价值的实现嘛。”他说,“还是希望多拍拍电影”“希望争取点大家觉得有演技的角色”。


他从表演中获得的最大快感,是“来真的”之后的快乐。生活中被压抑的情绪,可以借助角色发泄。角色不是你,可以不必负责任,你也度过了很多不同的人生。


曾经有一个角色,郭麒麟觉得尚有遗憾。2018年,他在《给我一个十八岁》演一个青春期男孩秋水,追求心爱的姑娘而不得。剧本原先有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》那种充满诗意的荷尔蒙风格,但出于种种原因改了不少。比如那个没有被播出的结尾:


姑娘要走了,可能这辈子见不着了,但秋水还从来没跟她表白过。他走到姑娘家门口,一脱衣服——“我眼眶就湿了,真的,眼泪就……我觉得这是我用尽全力的怒吼,我要表达我对你的爱,但我也说不出来,我闷骚嘛。我也写不出来。我只能用我的动作告诉你,我爱你。”    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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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完郭麒麟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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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:陈晓、梁静怡

撰文:陈晓

编辑:河岸

图片:郭麒麟来自受访者供图,《牛天赐》剧照来自柴林、何桓

运营编辑:肖呱呱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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